古代的“士大夫”到底是什么“官”?它在历史中扮演着什么角色?
最近几年,有一些德高望重的前辈学者先后去世,各家媒体纷纷表示了对他们的悼念,有的媒体还评价他们是“最后的士大夫”。你可以去网上搜索一下“最后的士大夫”,会发现有很多前辈学者都获得过这个称号。
那你可能就会问了,“士大夫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?
今天,让我们一起来看看“士大夫”在历史中究竟扮演着一种什么样的角色。
“士大夫”的内涵是什么?这个群体是怎样产生的?
“士大夫”其实是两个词合在一起形成的,一个词是“士”,另一个词是“大夫”。
所谓的“士”,最初就是指成年男子。所以“士”经常和“女”成对出现,士就是成年男子,女就是成年女子。
《诗经》里有一句诗,叫“女曰鸡鸣,士曰昧旦。”这句诗是一对夫妻的对话,女的说:“你听,鸡开始打鸣啦。”男的还睡得迷迷糊糊的,接了一句:“天还没亮呐。”这里的“士”和“女”就是成对出现的。
在上古时期,社会的基本组织单位是氏族公社,就是以血缘为纽带结成的社会组织。在氏族公社当中,一个男人成年以后,就要举行“士冠礼”的仪式,仪式的主要内容就是由长辈为这个小伙子戴上一顶头冠,表明他正式成为了“士”,也就是这个氏族公社的正式成员,以后就要参加劳动,还要一起参加对外的战斗。
虽然“士”最初是泛指成年男子,但后来这个词的范围渐渐缩小,变成了贵族阶级的通称,这其实是社会结构的变化决定的。氏族公社之间不断发生战争,某些公社征服了其他公社,把他们变成自己的附庸。征服者和被征服者当然是不平等的。征服者居住在城市的中心,享受相对高质量的生活,被征服者就只好住在郊区和野外,辛苦地劳动,然后定期向城市里的征服者缴纳劳动果实。
到了西周的时候,居住在城市里的人叫作“国人”,居住在郊区野外的人叫作“野人”。“国人”中的成年男子仍然可以举行士冠礼,获得“士”的称号,“野人”已经失去了举行士冠礼的权利,也就不配被称作“士”了。由于社会结构的变化,“士”这个名称已经具有统治阶级的色彩了。
与此同时,征服者内部也开始出现了分化。征服者的人口渐渐繁衍,一部分人就成了统治者,也就是贵族阶级;另一部分人就成了被统治者,也就是平民阶级。“士”这个名称,就成为贵族阶级的专属。
儒家的经典《礼记》当中有一段话,说的是怎么判断你家孩子是不是长大了,这段话是这么说的:如果是“士之子”也就是贵族家的孩子,那你就看他会不会接待客人,如果他会接待客人,和客人聊聊天,就说明他已经长大了。但如果是“庶人之子”,也就是平民家的孩子,那就看他能不能背柴火,如果能背,那就说明他已经长大了。这是赤裸裸的歧视,这说明“士”这个名称已经变成了贵族阶级的特权了。
那“大夫”又是什么意思呢?“大夫”也是贵族阶级内部使用的一个名称。在《左传》《国语》等周代文献当中,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一种等级化的表述,贵族阶级内部从高到低分别叫作天子、诸侯、卿、大夫、士、庶人,这说明在统治阶级内部也由高到低分化出了不同的层次。其中“大夫”和“士”都是低等级的贵族,两者之间的界限有时也比较模糊,所以“士大夫”也就变成了对于整个贵族阶级的通称。
这种情况其实很常见。比如在古代日本,“武士”就是最低一级的贵族,也经常被用来称呼日本的整个统治阶级,统治阶级内部信奉的共同价值观就叫作“武士道”。
总结一下,所谓的“士大夫”其实就是早期中国社会中对于贵族阶级的通称。
“士大夫”平时都做些什么?
他们主要有两项任务,第一项叫作“事”,做事的事,就是处理公务,担负起国家的日常行政。这意味着士大夫一般都是具有一定行政职务的。
东汉的《白虎通义》里就有这么一句话:“士者,事也,任事之称也。”意思是士大夫的这个“士”字和做事的“事”字其实是相通的,一个人要担负起行政事务,才配被称作是“士”。
士大夫的另一项任务叫作“学”。就是要通过学习,掌握一定的知识和技能。前面说的《白虎通义》里还有一句话,叫作“通古今,辨然否,谓之士”,就是一个人要能博古通今,辨别是非,才配被称作是“士”。
想要做到这些,那当然要通过学习。
根据周朝的礼法,贵族家的子弟必须从小就进入学校学习,这时他们有个特殊称谓叫作“学士”,就是正在学习知识的士。所以后来我们就用“学士”这个词来翻译西方传进来的大学本科学位,今天在大学接受了本科教育,拿到的学位也叫“学士”。
有一点在这里需要强调一下。周朝的“学校”不仅是教育场所,贵族们平常还会在这里集体行礼、奏乐、集会、聚餐以及练武。所以当时的学校其实和我们现在说的“沙龙”或者“俱乐部”其实有点相似,是贵族们进行社交的重要场所。贵族子弟在这里不仅可以学习知识,还可以结交人脉,这对他们的未来是很有意义的。
在士大夫这个群体产生的时候,其实就是两种角色的混合:一方面负责行政事务,另一方面传承知识和文化。这个时期的士大夫叫作“封建士大夫”,这里的“封建”和我们平常说的“封建残余”那个封建不太一样,用的是“封建”这个词的本意,也就是周天子把土地封给自己的亲戚,让他们各自建国,共同保卫周朝王室。所以我们可以把周朝看成是一个“封建时代”,把这个时代的士大夫称作“封建士大夫”,这就是士大夫的最初形态。
封建士大夫为什么消失?他们又是怎么被官吏和儒生所取代?
西周的时候,政府主要通过周公制定的“礼”来治国。这个“礼”究竟是什么呢?
简单地说,“礼”就是西周时期制定的一套成系统的仪式规范,它包含了日常生活的大部分领域。比如朝见天子、祭祀祖先、男女婚配,甚至社会上的各个阶级该穿什么衣服、吃什么东西,都有详细的规定。在西周时期,这套规范基本都得到了遵守,于是维持了将近三百年的太平。
但到了东周时期,这套规范渐渐就失灵了,没人还会把它当回事,这就是孔子痛心疾首的“礼崩乐坏”。为什么周礼会失灵呢?
这是因为,周礼能够实施的前提,是当时的社会结构还比较简单。但社会是终究要往前发展的,在发展过程中会不断产生新的社会分工。就像鸡蛋一样,它本来只有蛋清和蛋黄,但在孵化过程中,就会慢慢长出小鸡身体的各个部分。新的社会分工产生以后,就会突破周礼的框架。于是周礼就慢慢失灵了。
此外还有一个原因,东周时期频繁爆发战争,战争讲究的是效率,是尽可能杀伤敌人,保全自己,也就没人会遵守周礼了。比如宋国和楚国打过一仗,宋国的君主宋襄公就仍然坚持周礼,拒绝在楚国军队渡河渡到一半时发动攻击,结果宋国大败,宋襄公自己也受了重伤,不久以后就死了。当时几乎所有的人,包括宋襄公的哥哥子鱼,都觉得宋襄公是个笨蛋,打仗还讲什么周礼。可见,残酷的战争也是导致礼崩乐坏的重要原因。
在礼崩乐坏的局面之下,贵族阶级逐渐解体,封建士大夫这个群体也就逐渐消失了。很多贵族流落到民间,开始向平民传授学问。孔子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代表。他的父亲叔梁纥就是一个贵族,曾经在鲁国当过大夫。孔子和儒家的主要思想是重新实行以礼治国,所以儒家其实是西周礼治文化的直接继承者。
同时,孔子并不是要求机械地恢复周礼,他对周礼做出了新的解释。
在孔子看来,周礼的核心精神就是仁义的“仁”。什么是“仁”呢?“仁者,爱人”。也就是他把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友爱作为政治的基础。这种情感中最为核心的又是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。所以儒家主张以家的模式来安排政治:臣民服侍君主,应该像服侍父亲那样;同样君主也应该“爱民如子”,也就是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去对待臣民。
所以,儒家认为国家法律不能完全排斥人情,如果法律和人情有冲突,那么就应该以人情为优先。
基于这种观念,儒家认为理想的治国角色应该是“君子”,君子并不是只会听从上级命令,专门处理行政事务的人,他们具有完美的人格和精神感召力。儒家的这种想法,更多是一种社会理想,他们对于政治中的技术性层面并不关注。这就和另一个人群,也就是“官吏”形成了尖锐的对立。
官吏这个人群是从哪冒出来的?
在西周时期,治理国家的主要是贵族。当时的社会结构比较简单,行政事务也不是很繁琐,贵族只要恪守周礼就可以治理国家。有一些具体的技术性工作,比如收税、刑罚等等,贵族就会找几个人来做帮手,这些人就是官吏的前身。
到了春秋战国时期,社会结构越来越复杂,导致“礼崩乐坏”。同时,具体的行政工作也越来越复杂,技术含量越来越高,官吏的地位也就有了相应的提高。
对于君主来说,官吏比贵族更听话,更好控制,因为贵族拥有自己的封地和收入,可以对君主构成威胁;官吏没有自己的封地,只能靠君主给他们发薪水。所以君主就想用官吏去取代贵族,这样君主就可以直接控制全社会,不需要再让贵族这个中间商去“赚差价”。战国时兴起的变法运动,目的就是用官吏取代贵族,建立官僚制政府。当时积极主张变法的人群,就是所谓的“法家”。法家的立场,基本代表了官吏的立场。
法家的基本主张有两条:第一条,依靠各级官吏去管理国家,官吏们的最高领袖就是君主本人;第二条,官吏依照系统的成文法规去管理国家,处理行政事务要以法规为准绳。至于儒家所强调的人情,在法家看来都是不可计算,也不可控制的东西,考虑这些东西会影响行政效率,所以应该对这些统统加以排斥。总之可以归结为一点,法家追求的是效率优先。
儒生和官吏这两种角色代表了封建士大夫身上的两面:儒生代表文化传承的那一面,官吏代表日常行政那一面。同时,儒生追求社会理想,官吏追求效率优先,这两种人之间必然会产生尖锐的矛盾。
这种矛盾从春秋战国一直延续到西汉末年。为了解决这组矛盾,有两个人分别走向两个相反的极端。
第一个人就是秦始皇。秦始皇把效率优先这个导向发挥到了极致。表现在具体的施政方针上,那就是完全用官吏来治理国家,利用官吏去最大限度地动员社会资源,结果激起了民变,秦朝二世而亡。
西汉末年的王莽
第二个人就是西汉末年的王莽。王莽是一个虔诚的儒家信徒,他把社会理想这个导向发挥到了极致,任用了一大批儒生,想要恢复西周的制度。结果儒生的问题就暴露出来了,他们空有治国理想,完全不懂治国的技术。比如儒生说要恢复井田制,王莽就真的下令,把全国土地重新分配,土地多的要自觉把土地分给乡亲们,不然就抓起来。结果当时的监狱里就住满了人,最后各地的豪族就起来反抗,把王莽政权推翻了。
历史就像是一个钟摆,从秦始皇到王莽之间这200年间,在两个极端中间走了一个来回,最后证明儒生和官吏这两种人还是应该合二为一,才能把中国治理好。这背后不仅仅是兼顾理想和效率那么简单,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。
“儒生和官吏”结合的背后原因
首先,秦朝的官僚制政府确实具有高效的优势,但也正因如此,国家对社会资源的获取有时会超过社会负担的限度。官吏们又只会听从上级的命令,无法预防这种现象的发生。而儒生们的议论虽然非常理想主义,但很多时候能够反映基层社会的真实情况,及时向君主传递出危险的信号,起到一个“报警器”的作用。
其次,当时的中国虽然形成了高效的官僚制政府,但全国大部分地区都是乡村。乡村地区有很多原生性的人际关系,比如血缘关系、姻亲关系、邻里关系等等。长期以来,为了维持稳定,乡村地区形成了一套自发的伦理秩序,比如家庭内部要讲“孝悌”,邻里之间要和睦友爱,地方父老要负责调解纠纷。而国家的法律和这些自发秩序往往是不兼容的。
秦国在商鞅变法的时候,基层百姓就曾经对法律叫苦连天,但因为秦国的规模比较小,还不至于产生大问题。等到秦国变成了秦朝,把这套法律向全国推行,问题就大了。本来基层老百姓讲的是互助友爱,但秦国法律要求邻里之间要互相监视,发现犯罪要相互举报,这就让老百姓很难适应。国家法律和基层秩序之间的不兼容,也成为秦朝灭亡的一个重要原因。
要解决这些问题,就只有把儒生和官吏这两个角色重新结合在一起。汉武帝就曾经做过这样的尝试,既任用公孙弘这样的儒生,也任用张汤这样的官吏。他的儿子汉昭帝、孙子汉宣帝继承了这条路线。汉宣帝还给这条路线做了个总结,叫作“霸王道杂之”,就是把霸道、王道混合在一起,霸道就是要用吏,王道就是要用儒。
这样做比秦始皇和王莽要好一点,但还是有问题。因为这只是机械地混合,不是有机的结合。儒生和官吏的三观仍然不合,勉强在一起共事,难免要起摩擦。汉宣帝时有一个大臣叫盖宽饶,他是儒生出身,上书议论政治,结果遭到官吏的羞辱。他的性格很刚烈,就在皇宫北门用一把匕首自尽了。
这个历史性的难题最后在东汉被光武帝刘秀解决了,他是怎么做的呢?刘秀做了两件事,让儒生和官吏发生了化学反应。
第一件事叫作“尊儒”。刘秀特别尊崇儒家,即位后不久,他就建造了太学,还亲自在太学里讲学,和儒生们在一起辩论,当时有几万人围观,盛况空前。刘秀对儒生这么亲近,让天下人都非常眼红,其中也包括那些曾经对儒生不屑一顾的官吏。于是吏也开始学习儒家的经典,想让自己看上去有文化一点。这就让吏主动向儒靠拢了。
第二件事叫作“吏化”,所谓吏化就是把让儒生具备官吏的技能。在当时,想要做官主要是通过察举制度,就是由地方官向中央推荐人才。通过察举当上官的人里,儒生占了很大的比例。刘秀建立了一项制度,规定地方官如果看上了一个人才,必须先让他做一个小官,让他熟悉一下行政工作,等到确定他能够胜任了,再向中央推荐。
过去儒生做官没有这个试用期,所以当了官还满脑子理想主义,弄出了许多乱子。现在儒生要做官必须经过试用,要想顺利通过试用,就必须去学习国家的法律和行政技能。这就让儒生主动向官吏靠拢了。
刘秀做的这两件事,让斗了几百年的儒和吏在东汉开始主动相互接近。到了东汉中期以后,儒和吏就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很难分得清了。
东汉末年,有一个叫王粲的名士,写了一篇文章叫《儒吏论》,里面有一句话叫“吏服训雅,儒通文法”,就是官吏也懂得儒家的学问,儒也精通官僚的技能。儒和吏就这样融合到了一起,成为新型的“士大夫”,也就是“帝国士大夫”。
这个群体从此一直延续到了清朝,成为古代中国最重要的政治力量。
痞喵说
孔子曾说过“君子不器”,其实就是在说人不应该成为工具,人本身就是目的,应该以人格的升华为目标。
在社会分工不断深入的现代世界,我们可能经常会感到,自己好像变成了社会分工链条上的一环,越来越被工具化了。这个时候我们就不妨去重新感受传统中国的士大夫精神,从中去寻找对于我们生活的启示。
参考文献:
《士与中国文化》
《前世今生:士大夫、知识分子与文化趣味》
《儒吏论》
《白虎通义》
《诗经》
《礼记》
《士大夫政治视域下的中国法律文化传统》